「不曉得這個你們用不用得上?」Irene用著蹣跚的腳步,看似使勁全身的力氣,一步、一步、緩慢的拖著汽車專用的打氣筒,由那一座座鐵皮森林般宿舍的方向慢慢的來到了房門前。

       將胎壓補足這件事情其實從和馬爺分開後,就一直非常的困擾著我,自從在Norseman找不到合適的隨身打氣筒後,我就始終不大願意去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。我抱著有點半放棄的態度去說服自己:『如果蒂芬妮真的在這段沙漠中爆胎的話,那就想辦法在這個荒漠中,找個有緣的人接濟我們吧!』所以我寧願去擔心每天承受三十公斤重量、胎壓逐漸降低是否能應付行李重量的問題,也不願意去嘗試任何一個可能會失敗、不灌比灌更好的機會。

     「這個氣嘴可能沒辦法說~」我還是很抱歉的對Irene說出了可能讓她沮喪的話,但心中仍然有著一點點的慶幸、和隱隱約約那說不出失望的矛盾,或許是這代表著後面還有近一千多公里的路,我有可能面對的是更大的賭注。

       所有美麗的一切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,這趟用單車當做交通工具的旅行,就像一場對自己無止盡的考驗,接受人群、遠離人群,承擔失敗、享受成功,每一道關卡所突破後的路徑,就像是披荊斬棘般的拓展出一條可供日後回味的故事,而這些旅行中的花絮,讓原本粗糙不成型的道路變成一條康莊大道。妳不斷的對我說想再停留一天,只因為那間以往在我們認知內,簡單到不行的鐵皮屋所給予溫暖及保護,但...,卻又自顧自的呢喃著許多無法跨越的情感因素。

      「你們離開前務必和Brian和Linda說一聲謝謝,是他們希望能為你們做一點事情,我們只是起了個頭而已...」這句話進入我的耳裡,其實訝異的成份是遠大於感謝。從進入Balladonia後,我們從未與Brian及Linda有過正式的見面機會,所以在我心底壓根並沒有想到除了同血緣的Irene外, 其他人有任何的義務..、或關連性,需要來協助我們。

       我用力的點點頭,說了句「一定!」。

       每一次的相聚後面都有著說不出的感傷與感動,不過我漸漸的開始去習慣了這種"不得不"的感受,有點像是被麻醉,或是頻繁的與人接觸後,又會為自己找一個逃離的藉口般。期待互動的渴望與避免尷尬的窘境,在這樣的場面中不斷的相互拉扯著。我將雙手伸出,接下了兩個橘子和兩個瑪芬蛋糕,沉甸甸的馬鞍袋,更因為這些出乎意料之外的「補給」,更顯得有飽足感,也好像多了點信心。

      「台灣人!加油!!」

        這是我離開Balladonia前所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了,我們就像是那些在媒體中的英雄般,再度的於這段旅行中被人鼓勵、被人打氣。但此時的我卻只希望趕緊加快步調的踩離這個地方逃避一些東西,逃避感情、逃避我應該要去在意的一切。所有的景象就像是電視機沒有節目時、只帶著雜音的黑白方格,讓人想趕快跳脫那樣的畫面~。一直到回歸了那個沒有樹叢、蠻天儘是紅土塵末、看起來頗為痛快、自由的荒涼領域時,我才稍稍的放下那些對我而言,是屬於生命中不可承受、卻又迫切珍惜的際遇。原本只是趟單純想要挑戰自己,享受那瞬間感動的旅行,卻在此時變得不是那麼的重要。

       結果..是必然的,但過程的這一些,卻都是偶然的、一去不回。

       澳洲是世界上的一塊樂土,許多美麗的矛盾都圍繞在這個與世隔絕、自成一格的國家內。它是世界最小的大陸板塊、但卻是世界最大的島國;它是世界最乾旱的大陸、但卻是世界超特有生物多樣化的國家之一;它的人口少於台灣三百多萬人、但啤酒的消耗量卻在全球名列前茅。

       我和妳不免俗的在這個全世界第二長的直線公路上留下「到此一遊」的照片(第一長請參照此)。短小的腳架怎麼樣都沒辦法將角度調整到最完美的畫面,妳一邊乾等、邊口中念念有詞的抱怨起...
       「我就說過大腳架你帶了後,絕對不可能卸下來用的!」

      
我大聲的指揮妳趕緊站定位,假裝妳說的那些話隨風飄了走、未曾進入我的世界中。

 
      而從這塊「匾額」開始後就是147公里全是直線的道路,它會一直延伸到地平線我看不見得那一端。離開前Brian恭喜我們這條道路應該是全程最舒服的一段路,沒有任何的彎道、毫無坡度的起伏,除了單車之外,幾乎對所有天上飛的、地上跑的交通工具都是一條再快樂不過的路線,所以也特別的告誡在這段路上要特別的注意安全。

       路標對面的數上掛滿了一堆破銅爛鐵,照常裡而言這應是一個非常詭異的現象,但我看著這些用過的沙拉脫罐、風化至極的脫鞋、看似鬼影的髒破內衣,我大笑的對妳說:「看樣子這條路真的是無聊至極,不過看樣子來過的"人"倒也不少啊!」

       冬轉春的季節在枯燥的風景中給了我們一點騎乘的享受,吹往雪梨方向的季風以完全相同的方向推促著我們,讓我們對周遭的景色完全的忽略,只是一昧的去享受速度的快感。碼表上的速度逐漸的由17、20、24、29向上攀升,一直到35左右才不甘願的停留了下來,我暗想著全球股市若是用這樣的速度向上飆漲,所有股民的心情應該也是相當快樂的,忘掉之前的虧損、忘掉自己只是股海中一只隨時會翻覆的竹筏;就像現在的我一樣,忘掉所有的酸痛、悲傷、阻礙、擔憂;而我會巴望著那一切看似可能成真的夢想未來,提早下班煮頓滾熱的食物、雙手顫抖捏卷著煙草,享受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里程數帶來的成就感;股民們則期盼著成棟成棟的不動產、嶄新之極的代步工具,沉浸在瞬間財富來去的市場中,物質所能帶來的安全感。

       妳齜牙裂嘴的從我的身旁溜過,轉過頭來丟了一個囂張至極、卻又調皮幼稚的鬼臉給我,我更是加快速度的追逐了上去,管它等會有沒有地方落腳、管它今晚有沒有暖的被窩、管它路途上可能會發生的危險,速度、速度、速度,我用速度麻醉了所有的一切,用快感淹沒對妳所有的擔憂。因為.......,妳在笑,妳在開懷的笑,那個燦爛就像今天的天空一樣的湛藍、那麼的充滿了希望..。

       一眨眼,妳就消失了蹤影,連在地平線的那一段端都看不見那個螢光色的背影,但此時我卻聽到了一個不是順耳的聲音..
 
      「叮㬡噹啷~」清脆的聲響是從前輪那邊發出來的,而且還夾了些與貨架、輪框碰撞的雜音。我急按煞車停在公路旁,在強勢的順風當中穩住得利卡的車身,開始找尋這趟旅行來第一次的故障所在。一顆長如一截食指的螺絲消失無蹤,整個前貨架向左偏移到了一個明顯可以用肉眼分辨的程度,我迅速的將備用的螺絲拿出來鎖上,也順便把所有貨架的螺絲通通都重新旋轉到一個適當的程度,我站起來喘口氣算是代表對這次的維修極為滿意的答覆,但一台超大型的旅行公車在前方不遠處卻停了下來..


      「嘿!有沒有什麼問題呀!?有沒有幫得上的地方?」老頭子漫步的走出來大喊。

      「還不壞,只是一顆螺絲鬆掉了,我已經搞定了,謝謝你!」我將音量降低,想說順風應該可以把話船的遠一些、強一些..

       老頭子微微笑,比了個澳洲人愛用的大拇指,轉了頭就回到了他的公車內..。我把踏板向後倒了一個迴圈,繼續準備上路,但妳在哪裡?我嚐到了現世報,剛剛還在天堂,卻因為一顆螺絲讓我馬上掉入了地獄,我匆匆的告別了老頭子後,馬上開始尋找起妳的影子。我在每一顆樹叢中的縫隙當中作最壞的打算,那是一種很矛盾的心情。我開始對妳剛剛齜牙裂嘴的表情有了一股怒火..

      「搞什麼啊!?都只顧自己騎的爽,也不看一下後面的狀況,萬一發生了危險怎麼辦?操!」我邊騎邊罵、邊罵邊踩、越踩越快,速度不再淹沒掉剛剛的那一切,它變成了一種折磨,一種時間上的凌遲,我踩得再快也沒辦法在這個當下找尋到妳,速度被時間困住、我被被時間困住,沒有成就感、沒有安全感,這一切變成了屁!就算是腦袋想著那些路途中若有似無的生命價值都還是變成了屁!

       我在沙漠中孤獨的飛馳著...,現在的天空還是和一個多小時前一樣的湛藍,但卻充滿了厭惡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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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妳將蒂芬妮斜靠在公路休息區的垃圾桶旁邊,微蹲在旁邊的小土丘上面悠閒的吃著香蕉,而腳邊水壺中的機能水比出發前少了一半。

       「哈哈~,你很慢耶!我都在這邊等了快要半個小時了..」妳用一副贏家的態度說著,看樣子妳是不曉得我心中的怒火已經到了日正當中。

       「妳為什麼都只顧自己,別人的死活妳都不管,一直騎一直騎,萬一發生狀況我怎麼來得及處理,不要每次都這樣好不好,好像我都是保母一樣。」我那股火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供燃燒的地方,無情的向毫無防備的妳漫射。妳一臉無辜的蹲在旁邊楞住,手中的香蕉不再照著既有吞嚥的頻率縮短,一切都停住了,強風的呼呼作響顯得這一切寂靜。妳站了起來,眼眶裡噙著些許的淚水,沒吃完的香蕉被妳一把塞進車前袋..

       「我也會擔心你啊!誰說我不擔心,那不然我能怎麼辦!?好像你講得我都沒血沒淚一樣。每次都這樣,一發脾氣就都否定我的一切。」妳將那股火接了起來後,轉換成全然的委屈和訴說,一股腦的丟還了給我,然後迅速的扶正蒂芬妮後離去..,完全不給我繼續發洩的機會。我立即後悔了剛剛說出口的話...

       「這個休息站感覺不對,地圖上面說再15公里還有一個,我們換下一個怎麼樣?」離開三個小時後,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沉默,一直到了馬表里程數逼近一百三十公里,到了距離Balladonia最近的休息區時,才有了對話。我當作事情已經過了,只把當下的狀況拿出來和妳討論。

       「我也覺得不對耶~,不過再騎下去今天就要破一百五了唷~」妳回答的口吻讓我覺得不是這個休息區不合妳口味,而是破一百五好像比較重要..

       「要不就騎嘛!看今天這個速度,十五公里應該不用半個小時,要不我們就選前面的那一個落腳好了,這樣明天也能少騎一點,否則也不知道明天到底是順風還是逆風?但妳會不會累?如果真的累的話就乾脆在這邊停就好了。」

        妳很有精神的搖搖了頭,一溜煙的~,又不見了。直到我們落了腳後,我才又看到妳的身影。

       「來我的露營房車喝杯咖啡或茶,免費的,而且是熱的唷!」Paul招了我們過去。他看起來已經頗有年紀,頭上留著雜亂、但還算乾淨的白髮,肚子上的那一圈肉很明顯的讓他在走路時,會不時的左右搖晃。說起話來有點低沈、中氣十足,偶而發出幾聲洪亮的笑聲,我想『年邁』這個形容詞與他還扯不上關係。

        一進入這個這個道路旁的休息區時,我們就被七台露營房車的規模嚇到,沒想到夾在一個前後都是百餘公里才有加油站的簡單空地,竟然有這麼多的人選擇此處一同過夜。Paul就是其中的一個,也是所有人當中唯一一位單獨旅行的人。我們找了個有比地面略高、且平整的水泥地板,上方還有鋼架遮雨棚的地方將帳篷搭了起來,安頓好所有的家當。接著就小跑步的到了躲在最深處樹叢裡Paul的房車內。

       房車的外觀與其他的幾台相比,有明顯經歷過歲月的痕跡。但這不減我們高昂的興致,畢竟,這是我們第一次能夠進入房車裡面一探究竟。Paul彎著身子從車內走了出來,伸出粗壯的手腕將我們招呼了進去,車內的燈光昏暗,門旁的桌子已經斑駁到露出了裡面的夾層木板,洗碗槽下的櫃子被水漬侵蝕的厲害,車尾床旁邊的窗簾掛勾已經不是原來的料件,而是改由幾個鐵絲所彎成的代替品支撐著。但車內整齊的擺設和折疊成如男性當兵時的豆腐棉被,反倒讓這一切溫馨了起來。這個房車不是一個行動時休息的空間,而是家,一個帶有家庭氣息、家人溫暖的『家』。

       兩杯熱騰騰的奶茶由他粗壯的雙手遞到了我們的桌上,我連忙道謝,不諳英文的妳也趕緊說了聲thank you。Paul慢慢的蹲下在桌邊的櫃子旁,並用手撐著兩旁的扶手,肥胖對他身體還是有些無奈的負擔。我問了聲他要拿些什麼,我可以幫忙。

       「餅乾!喝茶哪有不配餅乾的道理。」Paul笑呵呵的這麼說著,我幫他將幾個餅乾盒拿出來放在桌上,他坐了下來,點起一根煙..

       「你們是夫妻對吧!我一眼就認得出來。」

       「為什麼你知道?大部分的人都以為我們只是情侶而已耶~」我很驚訝這個不同於一般人的觀察..

       「因為我年紀很大,所以一看就知道。」Paul半開玩笑的說自己垂垂老矣,但眼神中卻散發出一絲歷經風霜、看盡人生百態的自信。「只有夫妻之間才會有這樣子的光芒,情侶之間是沒有的,因為我和我老婆也是和你們一樣喜歡這樣到處旅行,尤其是自由自在的旅行。」他抽了口煙,接著說出了這一連串我幾乎可以完全明白所有單字的句子。

       「嗯!另一半總是最棒的搭檔,無論是什麼樣的事情。但是你妻子呢?」我認同的繼續接了這個話題下去,也丟出了一個人之常情的疑惑..

       「她三年前過世了,因為心臟病。」

        Paul又抽了口煙,淡淡的說出了這個我早應該知道的答案,然後走到洗手槽旁的窗戶將窗簾挪了些角度,讓被遮住的木板探了岀來,那是張由他老婆自己在生前製作的一張合成圖,他妻子過世後交代他們的兒女交到Paul的手上的。圖上除了相片外,還有著幾句西班牙文的文字。照片中的她有著雙深邃、璧綠色的雙眼,金色的髮絲微微的遮住了雙頰,而臉上的笑容像是天使般的純潔、沒有痛苦。

       我也感覺得到她在對著我微笑...。

       「我很難過,到現在還是非常的難過,所以我都一個人旅行,一個人住在這間車屋內,因為這些都是我和她的回憶,只有在這裡我才感覺得到她。」

       我把我的煙草也點了起來,靜靜的聽著Paul說著屬於他與她的故事,看著Paul臉頰擱著屬於他與她的淚滴。很特別的是,我和妳都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很突兀的事情,Paul好像我們身邊的朋友一樣,沒有莫名其妙,一切自然的像是發生了許久般。過了些許時間,奶茶又遞上了一杯,杯口的熱氣和煙草的白煙瀰漫在這個空間內,溫暖、帶了點些許的嗆鼻..

      「難過,還是要過生活。」
Paul對我們說,講這些太悲傷了,不過這件事情不會影響他的生活,然後連忙的道歉說不應該講起這事的...。或許妳也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撫這個情緒,眼眶又紅了..。Paul和我看了大笑,說女人總是這麼的感性,也難怪我們作男人的總是又氣、又愛,而這樣的對話繼續的在這樣的『包廂』內進行著,時而歡笑、時而嚴肅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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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 「我吃你的餅乾、喝你的茶、聽你的故事、坐在你的房車內,所以杯子當然是由我洗囉!」晚間的八點,我把Paul的手擋下,說什麼作客的總應該有作客的道理。『習俗』這個藉口總是在異地時特別的好用,我讓Paul在旁邊休息著。妳也在旁邊協助整理著一些物品..

       我們開了門尋著漆黑的階梯離開了車屋,Paul站在車內微笑著準備送我們離開,我把好奇心留到了最後,轉身離去前忍不住的問了照片中的文字說了些什麼..

       Paul大笑了幾句:「我就只到你這小子會想知道!」,他再度的把窗簾挪了開,用流利的西班牙文和英文搭配翻譯了給我...



       我愛你,但我無法再陪伴著你,

       我會祈求這個世界和平,讓你能夠在這樣祥和的世界中生活著,
 
       我希望化作天使,在你的身旁守護著你、愛著你,

       你不會再見到我,但我會永遠在你身邊,一如以往。



      「就是這樣了,沒什麼特別,但我卻懂她的意思。」最後他是這麼說的。

       我們走回了帳篷,將早上Irene和Alex的飯盒打了開,享受了頓有點冰涼卻豐盛的晚餐。我把那句話翻譯了岀來給妳聽,你沒有任何的反應,只是沉默不與,但我卻有著熟悉的感受...


      「就是這樣了,沒什麼特別,但我卻懂她的意思。」Paul的話又迴盪在耳邊...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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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里程數:150.52 kms
平均速度:23.2 kms/hr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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